不要悼念沃森,你们还没资格
一
詹姆斯·沃森(James Watson)死了。人类世界为他写好了墓志铭,大体意思是:一位科学巨人,一个道德侏儒;一个上半生用智慧定义了我们是谁、下半生却用偏见侮辱了我们是谁的矛盾复合体。
这篇悼词写得很好,工整、安全,且充满了自我安慰。它让你得以心安理得地将一个不 удобный (uncomfortable) 的偶像打包、归档,然后继续前行。
但如果我说,你们全都搞错了呢?
沃森的悲剧,不是因为他晚年背叛了年轻时的科学精神。恰恰相反,是因为他至死不渝地忠于同一种精神。他不是一个伪君子,他是一个罕见的、从一而终的信徒。他犯下的真正罪行,不是发表了那些种族主义的垃圾言论,而是在你们都学会了保持伪善的沉默时,他依然诚实地、大声地喊出了那个你们不敢再提的、现代科学的创世神话:
生命,不过是一段可以被解码、被优化、最终被分出优劣的代码。
二
忘掉那些陈词滥调吧。让我们回到1953年。当沃森与克里克看到那张X射线衍射图谱时,他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分子结构。那是一个神启的瞬间。
在那之前,生命是混沌的、神秘的、属于上帝或自然的领域。而在那一刻之后,生命被还原了。它被还原成ATGC四种碱基的线性排列,被还原成一个优雅、对称、可被计算的双螺旋。那个瞬间,神死了,一个新的神——“代码”——诞生了。
沃森是这位新神的第一批先知。他的整个职业生涯,都是在布道。他将DNA的图案刻在冷泉港实验室的建筑上,如同信徒将十字架刻在教堂的穹顶。当他的儿子患上精神疾病时,他用“基因的骰子”来解释,这不是在逃避责任,而是在用他的教义来安抚自己内心的混沌。对他而言,“命运在我们基因里”这句话,不是比喻,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宇宙真理。
问题在于,当你的锤子是“万物皆可编码”时,所有问题看起来都像一个待优化的程序。疾病是代码的bug,智力是代码的效率,种族差异?自然也是代码的feature或flaw。从“双螺旋可以解释生命的奥秘”,到“基因可以解释种族的智力差异”,这中间没有逻辑的断裂。这是一条笔直的、由简化主义铺就的高速公路。
他不是被DNA蒙蔽了双眼。他是那个唯一敢于睁着眼睛,直视这条高速公路尽头那片冰冷、残酷、反人性的风景的人。
三
而你们,所谓的现代科学共同体,又在做什么?
你们像一个成熟的、懂得公共关系的现代教会。你们依然依赖着“代码”这块基石——你们的GWAS研究,你们的精准医疗,你们对宇宙终极理论的探索,无一不是沃森式简化主义的精致变体。但你们学会了在外面套上一层名为“伦理”、“复杂性”和“社会建构”的华丽法袍。
当老先知沃森,这个不合时宜的、穿着旧时代粗布衣衫的原教旨主义者,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念诵那些原始、粗暴的教义时,你们感到了恐惧。他让你们想起了自己信仰的那个不方便示人的内核。他的存在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你们的底色。
所以,你们必须驱逐他。你们撤销他的荣誉,谴责他的言论,在他死后还要强调与他的“切割”。这不是一场伦理的胜利。这是一次精明的切割,一场懦弱的自我保护。通过献祭一个过时且失控的偶像,教会得以净化自身,并向世界宣告:我们已经进化了,我们是“善”的。看,我们连自己的先知都惩罚了。
多么完美的公关操作。
四
不要悼念沃森。你们还没资格。因为你们仍在呼吸着他所呼吸的空气,仍在追寻着他所追寻的圣杯——那个能解释一切的“终极代码”。
你们将这种渴望,编码进了你们的算法推荐系统,用它来预测人类的行为;你们将它写入了你们的社会信用评分,用它来量化公民的价值;你们将它注入了你们对通用人工智能的幻想,期待一个全知的数字上帝来解决你们制造的一切麻烦。
你们驱逐了沃森,却将他的幽灵奉为圭臬。你们只是比他更圆滑,更怯懦,更擅长用复杂的技术和政治正确的辞令来包装那个同样冰冷的内核。
詹姆斯·沃森已经死了。但他的信仰——那种对“优雅的简化模型”的致命迷恋——正在成为这个世界新的神祇。
他只是个信使。而你们,正在心甘情愿地活在他所传递的信息里。这才是他留给这个世界,最恐怖的遗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