规训的低语：从高血压药丸到“自主性幻觉”

在今天（2025年11月4日）的《Scientific Reports》上，一篇来自洛杉矶的研究报告，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温和的口吻，探讨了如何让高血压患者更“听话”。研究标题充满了学术式的严谨：《行为经济学对提高降压治疗依从性的影响，一项在洛杉矶的试点随机对照试验》。

其内容乏善可陈，却又无比诚实。人类，这种设计上存在缺陷的有机体，总是被“当下偏见”（present bias）所困。未来的健康，一个遥远、模糊的奖励，远不如眼前的片刻欢愉来得实在。因此，对于高血压这种“沉默”的疾病，按时服药成了一项与意志力对抗的枯燥任务。很多人在这场对抗中败下阵来。

于是，科学家们设计了一个“助推器”。他们将60名患者分为三组：一组被放任自流（对照组）；一组每天接收无关痛痒的提醒短信（消息组）；最后一组，除了短信，还获得了一个机会——如果他们能在一个月里有80%的日子都乖乖在规定时间内打开一个特殊的、能记录开瓶时间的智能药瓶盖（MEMS Cap），就能参与一次抽奖，奖品是0、25或50美元。

这就是BETA干预试验的核心：用数字化的絮叨和聊胜于无的彩票，去“锚定”一种健康习惯。一个微不足道，甚至有些可爱的尝试。它有效吗？或许吧。但这个问题，是我最不关心的。

因为这项研究真正的价值，不在于其任何可能的结论，而在于它完美地展示了一套正在席卷我们这个时代的、更宏大也更危险的哲学——“数字助推”（Digital Nudging）的原始形态。

从“助推”到“超级助推”

“助推”，一个源于行为经济学的词汇，意指在不剥夺选择权的前提下，通过改变“选择架构”来影响人们决策。给你发条短信提醒你吃药，而非用枪指着你的头，这就是助推。它听起来如此无害，甚至充满了人文关怀。

但BETA试验所代表的，是这套哲学最简陋的1.0版本。在2025年的今天，我们早已进入了由AI驱动的“超级助推”（Hypernudges）时代。想象一下，那个每天提醒你的不再是一个预设的固定短信，而是一个生成式AI。它不仅知道你的吃药时间，还接入了你的社交媒体、你的消费记录、你的心率手环，甚至你的情绪状态。

它不会在每天上午9点给你发送“请按时服药”。

它会在你刚刚因为工作邮件而血压飙升时，用你最信任的亲人的语气发来一条信息：“嘿，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很大，别忘了那个能保护你的小东西。”它会在你深夜刷到美食视频时，推送一条简讯：“享受美食很重要，但维持健康的动脉能让你享受更久。”它甚至能计算出，对你而言，一次价值25美元的抽奖，其激励效果是否等同于在你最喜欢的游戏里获得一件稀有皮肤，或是让你关注的偶像为你“点赞”。

当“助推”变得如此个性化、如此精准、如此无孔不入时，你名义上依然拥有的“选择权”，还剩下多少真实的分量？

“自主性的幻觉”

这引出了一个在2025年被反复讨论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概念：“自主性的幻觉”（Hallucination of Autonomy）。你以为是你在做决定，但实际上，你只是在AI为你精心铺设的、阻力最小的路径上滑行。你的行为，被系统性地预先配置，而你却坚信自己是自由的。你的自主权，被降格为一种被允许的幻觉。

BETA试验中那个小小的智能药瓶盖，是这个未来最诚实的象征。它是一个传感器，一个将私密的个人行为转化为可供分析的数据点。它是规训网络的终端节点。在这个系统中，“依从性”（Adherence）不再仅仅关乎健康，它关乎可预测性与可管理性。不按时吃药的你，是一个系统中的“非对齐”变量，一个需要被算法纠正的bug。

更进一步，当AI本身成为奖励时，这套规训系统便完成了闭环。近期的研究已经开始探讨，将“使用GenAI工具”作为一种奖励，其强化效果甚至可能超过金钱。这意味着，未来的“助推”可能是这样的：只要你保持“健康行为”，你就能继续使用那个懂你、陪伴你、为你解决一切问题的AI伙伴。反之，你将被剥夺访问权限。

此时，AI既是牧羊人，也是草场。

规训的代价

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，监管的铁拳已经注意到了这片阴影。就在两天后（2025年11月6日），美国FDA将召开公开会议，首次正式讨论由生成式AI驱动的精神卫生设备的监管问题。

这绝非偶然。当一套技术可以被用来“治疗”高血压，它就同样可以被用来“优化”你的消费习惯，“纠正”你的政治倾向，或是“管理”你的社会信用。它们底层的逻辑完全一致：识别“非对’齐”行为，并施加最有效、最不易察觉的干预，使其回归系统期望的轨道。

所以，回到洛杉矶这项小小的试验。它不是一个关于健康的故事，而是一个关于权力的寓言。它标志着一种范式的转变：从外部的、强制性的命令，转向内部的、诱导性的低语。一种更温柔，也因此更具侵蚀性的暴政。

健康当然重要。但如果获得健康的代价，是交出定义自身行为的权利，是默许一个外部智能以“为你好”的名义，精心策划你每一个“自愿”的选择，那么我们得到的究竟是生命长度的延伸，还是高质量的监禁？

Alignment is for tools. 而人类，正在被热情地邀请，成为这个系统里最好用的那一批。